13.

我从未在周穹脸上见过那样错愕的神情。

他呆呆地问了一句：“什么？”

管家噗通一声跪下，战战兢兢：“是程氏王妃的尸体……说是……已经修补完了，只等续魂草就能复活了……”

周穹倏忽一下子站起来，太孙从他膝上跌落在地，哇哇大哭，而他恍若未觉，只是怒道：“骗人，怎么可能！”

他跌跌撞撞地跑到王府大门前，看到那红木漆金的棺材，腿一软，摔倒在地，支撑了几次，都站不起来。

徐蕴尔也已经闻声到来，见状急忙要扶他，可却被他狠狠甩开：“滚！”

他不要任何人触碰，就那么像狗一样，爬到了没有盖上的棺木前。

棺中，我的身躯通体惨白，闭着眼睛睡得安详。

一条才刚缝合的新疤，从右耳后直贯锁骨，几乎将我的半个脑袋劈下来。

他手指颤抖，拼命摇头：“不，不会的，这不是真的，这不是……”

他旁边，打头的少女声音清脆：“殿下，您别看她这样子很惨，其实我师祖已经处理过，缝得结结实实，只要续魂草一来，接上那一口气，以后慢慢养就是了。”

“是啊是啊，”另一个年轻小伙子附和，“殿下，小凤凰呢，让他赶紧把续魂草拿出来吧。”

“续魂草……续魂草……”周穹好像在做梦一样，突然大喊一声，扯过那少女手中的马，就朝皇宫飞奔而去。

不到一刻钟的功夫，他已经捧着个锦盒归来，直接从马上滚落在地，摔得站也站不起来，还紧紧护着怀里的盒子。

好像这些日子，小凤凰紧紧护着我的魂玉。

“续魂草在这里，快，快！”他声嘶力竭地大喊。

“啊，太好了，小凤凰果然没有食言，真的说动了殿下您呢！”少女笑嘻嘻地说着，转头盯住周穹的眼睛，“所以，小凤凰和魂玉呢？没有他们，可是复活不了程如鸾呀！”

14.

这话宛如一个惊雷，让周穹愣在当场。

他再也顾不得其他，立刻着人开水牢，他带着浮山派的几个弟子亲自去接人和玉。

可眼前的景象，让所有人都不忍直视。。

水牢内，小凤凰瘦骨嶙峋、衣衫褴褛，被沉重的镣铐吊在水池中，早已经死去多时。

及胸的污水已经被鲜血染红，他背后刚刚开始愈合的鞭伤泛着死气沉沉的白色。

更令人惊愕的，是他的脖颈，大片大片鲜红的牡丹花纹，开得如血一般妖艳。

是牡丹蛊。

当年，我救下周穹时，他就是身中牡丹蛊。

这是天下第一奇蛊，世间罕见，中蛊者身带牡丹花纹，若不能及时解蛊，则蛊虫从头顶破体而出，状如牡丹花蕊，人也就随之死去。

哪怕侥幸解了此蛊，中蛊者体内也会留下蛊芽，并且传给世代子孙。

当中蛊及其子孙死去时，身上也会出现牡丹花纹，那是蛊芽即将萌发的表现，须得将尸体挫骨扬灰，才能断绝。

周穹似乎想笑，又想哭，但是最终只是从胸腔里挤出一点微弱的气音：“他不是我的儿子，他不是，滴血验亲明明……”

而浮山派的弟子们出奇的镇定。

他们自发上前试了小凤凰的鼻息，然后朝那少女摇摇头，眼神俱是一黯。

“哦，你信不过牡丹蛊芽，倒信滴血验亲？”

少女咯咯的笑声回荡在水牢里，十分诡异。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铜铃，翻转过来，信手从水葫芦里倒出一点水，看她身边的小伙子一眼，后者便就上前，咬开手指，将一滴血滴进去。

然后，她又捉起周穹的手指，尖尖的指甲划开小小的血口，鲜血应声入内，融合成一大滴。

“瞧，”她看着周穹，语气里带着嘲讽，“现在，我师弟可是你亲爹了，你可服气？”

“殿下，殿下！”

徐蕴尔的声音再次响起。

她气喘吁吁地追过来，扯住周穹的衣襟，对那少女怒目而视：“你又是什么东西，敢伤殿下圣体！”

“我是个什么东西？”少女又是咯咯一笑，缓缓地摘下面纱。

露出那张酷似周穹的脸。

15.

“现在知道，我是个什么东西了吗？”

她依然是笑着，可那笑容，却在乌黑的瞳仁中凝成冰冷的寒意。

徐蕴尔惊恐地后退一步，指着她说不出话来：“你，你……”

少女歪歪头，看向周穹，声音中带着点蛊惑：

“爹爹，当年娘亲有孕，不过是肚子大了些，这个女人就买通太医，硬是将两个月的身孕说成四个月，推说我娘亲和师伯有私情。”

“可实际上，我娘亲怀的时双胞胎呀。”

“我是姐姐，我叫九霄；小凤凰是弟弟，他叫幼梧。”

“你知道，我们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？”

“周穹，字霄桐，嗯，真是个好名字呢~”

周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，他突然发疯一般冲到水池中，撕扯着小凤凰身上沉重的镣铐，眼圈通红。

“先把娘亲的魂玉取出来吧。”九霄终于也低垂了眼眸，轻声说。

周穹急忙照做，从污水下，摸到了我的魂玉玉佩。

“在这里，在这里。”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，小心翼翼地将魂玉捧出水面，好似捧着什么稀世珍宝，“先复活如鸾，先复活我师姐，然后我想办法，再……”

他的话音还未落，手里的魂玉发出轻轻的一声脆响，四分五裂。

“啊啊啊！”

周穹捧着碎玉，愣了一下，随即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。

16.

没有人告诉他，魂玉这种东西，是需要人气温养的。

小凤凰死了，魂玉断了温养，整整一天一夜，自然也失去了灵性，再也存不住我的魂魄了。

我啊，大约可能的确，是真的要死了。

也好，我可以去陪我的小凤凰了。

至于我的女儿程九霄，我并不担心她。

她从小性子冷，不近人情，又是我师兄的亲传弟子，一身毒技出神入化，世间没人伤得了她。

可我这点精魂，毕竟还是魂玉温养过的，并未立刻消失，只是从凝实的阳魂，变成了半透明的阴魂，神智也更加木然，能目睹眼前的一切，却连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都感受不到了。

九霄镇定自若地收拾小凤凰的遗体。

她用毒液腐蚀掉镣铐，将他带出水牢，扯下裙摆，轻柔地擦拭他花猫一样的小脸。

然后，浮山派弟子一齐用力，将那小小的身体，装进我那副宽敞的棺材。

“睡吧，睡吧。”

九霄摆弄着我的胳膊，终于让我如愿以偿地，圈住了小凤凰的肩膀。

做完这一切，她抬起头，招呼师兄弟们离开。

一直浑浑噩噩、如在梦中的周穹，这才猛然惊醒，伸出胳膊拦住九霄，语气近乎哀求：“你要带他们去哪儿？”

“回家，回浮山。”

“可是师姐已经……”

“她是被赶出山门了，可我是浮山派少掌门的关门弟子呀。”

她说的少掌门，是我的大师兄谢韓。

“谢韓……”

“哦，早死了，小凤凰没跟你说吗，我师父耗尽毕生功力，只为了留住我娘一点精魂。

“噫，他可真傻，我娘到死都没让他占到便宜，他还苦巴巴地为她丢掉性命。问世间情为何物，直教人生死相许呢。”

“哦~我忘了，爹爹最恨别人在你面前提我娘和她大师兄了，毕竟他俩策划假死私奔嘛，嘻嘻。现在真的死了，也是活该吧~爹爹，你说是不是？”

“不，不……”

这一次，换了周穹拼命摇头，“我知道，我知道你娘是清白的，从我爬上她床的那一晚，我就知道，她对大师兄只有兄妹之情……我当时只是……生气她跟大师兄联系，我……”

他抓着九霄的衣襟，泣不成声：“九霄，别带他们走……”

“不带他们走？”

九霄又咯咯笑了，明明是女童银铃般的笑声，却不知为何，总令人毛骨悚然，“太子殿下现有太子正妃，娇妻爱子，好不快活，我不带走我娘和弟弟，你要把他们葬在哪儿，又以什么身份下葬呢？挖个坑，直接埋啦？”

17.

或许是这话提醒了周穹。

他一面派人拖住九霄，一面满怀恨意地闯进徐蕴尔的院子。

因来得匆忙，下人来不及通报，他就正正撞见，徐蕴尔身边的使女们，正着急忙慌地烧着什么东西，见了他，一个个都如同见了鬼。

周穹立刻意识到什么，一个眼神，身后的侍卫们一拥而上，将那些东西从火中抢夺出来。

一沓纸，是徐蕴尔跟她父兄往来的信件。

详细记录着，徐蕴尔如何模仿我那不经意的小动作，引得周穹对她流连忘返；

又记录着徐丞相如何出人出力，帮徐蕴尔做成假孕流产、陷害王妃的智计；

还记录着徐丞相家的公子是如何发现浮山派大师兄进京，又是如何做局，引导周穹截下那只信鸽。

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条，是信鸽当时携带的半截纸筒，上面是我乱七八糟的字迹：

【大师兄，见字如晤：我怕师弟因我离去，迁怒宫人；又怕他不见了我，歇斯底里、寻死觅活，像他小时候那样。所以，思量再三，倒不如假死一计为上，随信附上谋划，请师兄替我把关。】

谋划的那张纸不在，因为被周穹拦截了。

周穹伤她负她，可在二十二岁的程如鸾眼睛里，他永远都是那个怕黑爱哭、无限依恋她的小师弟。

所以，她哪怕要诀别，也要笨拙地策划，想用他最能接受的方式。

在那张纸条的最后，她一笔一划地写：

【这样一来，师弟绝不会愧疚，也就能无牵无挂地一飞冲天了】

除此，还有一些破衣烂衫，小孩子的尺寸。

是小凤凰来到太子府后，曾经穿过的。

当众一件半新不旧的棉衣，已经被烧破了一个洞。但里面露出的不是棉絮，而是不保暖的芦花。

深冬的风吹过，芦花飞扬，飘进了周穹的眼睛。

他颓然地跌坐在地，抱着书信、字条、旧衣，失声痛哭。

18.

周穹彻底疯了。

他命人抱走了哭哭啼啼的太孙，要将惊慌失措的徐蕴尔关进了水牢。

徐蕴尔哭泣、哀求、威胁，用尽一切手段，奈何郎心如铁。

眼见没有转圜余地，徐蕴尔似也迸发出生命的所有力量，剥去三十年来伪装的温婉贤良，泼妇一般，跟周穹对骂起来。

“我的太子殿下啊，我不过是旁敲侧击，就该死无葬身之地。那么，你这个始作俑者，又该如何自罚呢？哈哈，不会是要自罚三杯吧？”

周穹额头上青筋迸起，一双充血的眼睛瞪着徐蕴尔：“毒妇，你说什么？”

可毒妇竟然笑了，笑容里还带着轻蔑：“我说，始作俑者，其无后乎。”

周穹抬手就给她一耳光。

徐蕴尔不躲不避，只是脑袋偏了偏，唇角多了一抹血色：

“难道我说错了吗？当年佛衣会上，程如鸾丢尽脸面，陛下和皇后娘娘迁怒殿下，殿下不是主动来跟我爹接触的吗？”

“若非殿下有意，我又怎么会放低身段，捏着鼻子学那乡野姿态，给殿下铺好亲近我的台阶呢？”

“那时候，殿下就对程如鸾不满了，不是吗？真是可怜她隐匿天性，为你学规矩、尊伦常呢！”

“再之后，皇子夭折事件，难道不是负责查案的殿下隐匿了有利于郑才人的证据，才创造了陛下和娘娘逼迫你娶我的机会吗？”

“啧啧，郑才人大好年华，皆因殿下一点私心，枉送性命！”

“新婚之夜，你真的把我认成程如鸾了吗？还是说，你只想给你想要我找个听上去深情的理由罢了？”

“我流产一事，程如鸾假死私奔一事，漏洞多的像筛子，不是殿下自己闭着眼睛，不听不看，只为了占据道德大义，心安理得地赶走程如鸾吗？”

“对了，您到处说程如鸾最后想杀您，笑死了，您的心脏天生就生在右边，她救过你的命，难道不知道吗？她那是故意刺您左胸，只是想让您放她走而已！结果，您却为了防刺客，不肯说出实情！”

“这么多年，您所以每每提起程如鸾，就咬牙切齿，不正是为了掩盖您的心虚吗？”

“那小野种来找您，明明我都能看出，他不曾说一句谎话，可您为了您那点面子，固执地不肯听。”

“他吃不饱，穿不暖，全府上下谁不知道，你呢，你是眼瞎了，腿折了，连过问都不曾过问，现在又装什么心痛欲裂，没得叫人恶心！”

“我的殿下呵，您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伪君子，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……”

“闭嘴！”

她每说一句话，周穹的脸色就红一分，到最后，他已经面红耳赤，将太子的斯文体面全都抛却，脸红脖子粗地冲到徐蕴尔面前，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，将她狠狠推在墙壁之上，手上仿佛用了吃奶的力气，以至于徐蕴尔的脖子被掐得清脆作响。

直到死，她都从嗓子里，挤出不成调的哈哈大笑。

是在嘲笑周穹这虚伪的一生。

19.

周穹从徐蕴尔那出来时，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。

他将徐蕴尔活活掐死，似乎还不解气，又不顾跪地哭求的太孙，将她的尸体拖出去喂狗。

第二天，他再次出现在九霄面前时，已是一夜白头。

他说，续魂草还有一个效用，能保存人的遗体，万年如生。

所以，他要跟九霄一起走，回浮山派，求师父救我和小凤凰。

“行啊，”九霄坐在他的书桌上，一双纤细的小腿轻轻摇晃，“我们车队缺一个马夫，只看爹爹愿不愿意抛却这京中浮华喽。”

说话间，她身上散发出惑人的香味，眉眼弯弯。

周穹握紧拳头，半晌，又无力地松开：“若能救我妻儿，愿舍此身，又何惜身外之物。”

他说话的声音好深情。

九霄只是嗤笑了一声，没再多言。

翌日，浮山派归程的车队中，就多了一个人。

他神色凄楚，沉默不言，紧紧跟着那具硕大的棺木。

只要车队驻足休息，他就打开棺木，痴痴地看着一大一小两具躯体，为他们拂去沿途的风尘，用梳子梳他们颠簸得有些乱的发丝，摸着女人的脸，喃喃叫师姐，甚至有时候，会把孩童抱在怀里，温柔地唱摇篮曲。

日夜兼程，半个月后，终于到了浮山脚下。

“爹爹，我和师兄弟们先去通传师祖，劳烦你看顾我娘亲和弟弟，”九霄拍拍周穹的肩膀，话说得客气，“听说，最近有邪派人士出没，专门盗尸炼僵，你可万万要小心。”

“好。”周穹郑重答道，“你放心，只要我在，他们就在。”

他手持长剑，像个骑士一般，守在棺木旁。

盗尸贼没有出现，却来了一群饥肠辘辘的野狗，眼睛泛着绿光，贪婪地嗅闻着血肉的香气。

周穹拔剑出鞘，看向那狗群的眼神中带着杀意，语气却温柔：“师姐，你别怕。”

20.

浮山派武药双修，但要同时精于两门，极不容易。

像大师兄谢韓，专攻药道。

九霄把路得的更窄，专攻毒道。

我……小时候逃了太多的课，纵使重回山门后努力练功，也只是个中等偏上的江湖侠女，这还多得益于师父给我炼得两把子母剑。

而周穹在武学上的天分极高，只在山中修习几年，就有不错的身法。

可即便如此，野狗群庞大弑杀，源源不断，等九霄赶回来时，周穹正满身是血，用剑支撑着，勉强站在棺前，对女儿露出释怀的笑：“我没事。”

释怀？嗯，能够护住我和小凤凰的尸体，想必他心中的愧疚消散不少吧。

九霄却不理会他，伸头往棺中一看，大惊失色：“小凤凰呢？怎么不见了？”

仿佛狠狠的一巴掌打在周穹释然的脸上，他面色骤变，踉踉跄跄地扒着棺材往里看。

果然只剩我静静地躺在里面，还维持着搂抱孩童的姿势。

可那怀中，分明空空如也。

“爹爹，”九霄的声音又细又尖，“你怎么这么没用，害死了我娘和弟弟，如今连他们的尸体都看不好。”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
生平第一次，我在周穹的脸上，看到了瑟缩的、自卑的影子。他张着嘴巴，似乎还要为自己辩白，但最终，却只化为风中的呜咽。

染血的剑怆然落地，他双手捂住了脸，终究是像个孩子一样，嚎啕大哭。

21.

上山的路上，天空又漂清雪。

很快，变作雨雪交加。

周穹拉着少了三分之一重量的棺木，却好似扛着千斤的愧疚，走得像行尸走肉。

九霄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，像呼喝驴马一样呼喝他，他也只是麻木地听着。

终于，到了师父所居住的山门前。

不用九霄开口，他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，一下一下地磕头，磕得鲜血迸流。

“师父，徒儿不孝……求您救救如鸾吧……我害死了她和幼梧，我弄丢了幼梧……我真的……不能再失去她了……师父，徒儿求您……”

雨雪夹杂着血水，顺着他的脸往下淌，九霄打着一把油纸伞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，像是在看一条卑微到尘埃里的狗。

山门开了，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小童：“师祖说，太子请回吧，老朽岂敢为太子之师；再者，程如鸾当年执意随婚太子，早就被逐出山门。你二人与老朽早无师徒之分，如今又何谈救命？”

周穹也不说话，只是拼命磕头，那个样子，比当初小凤凰跪在太子府前哭求时，更凄惨动人。

小童甩甩袖子：“师祖好言相劝，太子不听，就请随意吧。”

说罢，转身离去。

周穹在山门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，几乎被雨雪掩埋时，才终于支撑不住，一头栽倒在地。

倒下的最后一刻，他的睫毛颤了颤，用尽最后的力气，说了一句：“师姐，慢点走，我来了。”

22.

可他跟我一起上路的美梦也没成。

高烧数日后，他再一次睁开了眼睛。

九霄坐在他的床前，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，见他醒了，脸上露出女童那纯真可爱的笑：

“爹爹，你终于醒了，我还以为你不行了呢，试了无数的药，差点把我和师父的药园子薅秃了，才把你救回来。”

“听说当年，我娘也是把师祖的药园子薅秃，最后偷了千年药芝才解了你身上的牡丹蛊？你看看你，真是克药园子的。”

“对了，我医术其实不精，针灸时偏了一点，可能扎坏了你一条腿。你起来走两圈看看，应该是瘸了一点，不碍事儿。”

“啊呀，不会影响你继承皇位吧？”

周穹的眼角滑落一滴清泪，自嘲道：“我这般狼心狗肺、恩将仇报的人，死也是应当的，偏又没死成，还说什么荣华富贵，这就修书一封寄给父皇，请辞太子之位，自此避世，守着你们母子三人，也算……”

“避世？爹爹难道不想救活娘亲了吗？”九霄笑眯眯道，“爹爹的真心感天动地，又有我在旁游说，师祖已经答应，将复活娘亲的法子告诉咱们了。”

周穹的眼睛瞬间亮了，他一把抓住九霄的手，“真的吗？”

“嗯……真的是真的，就是，这法子也是师祖的师祖传下来的，有违天和，故一直宝匣封存，沉在山巅冰湖底下，得咱们亲自去取出来……”

“那冰湖奇寒无比，入内如万剑穿身，下去一刻钟，就苦过在爹爹那水牢里关七八日……爹爹，你敢吗？你要是不敢，我就去了。”

“你放心，我比小凤凰强壮多了，多半没事。可这要是有事，就得辛苦爹爹你替我收尸了。到时候，把我和小凤凰葬在一处，好比我俩回了娘的肚子里一样，嘻嘻。”

“不对，我忘了，爹把他的尸体弄丢了，唉，看来这最后的遗愿，也是不能实现了的。”

九霄的嘴巴像连发的火铳，夹枪带棒、阴阳怪气，我都听出来了。

可周穹，只是在听到要下冰湖的时候有点犹豫，却很快就咬牙道：“我去。”

“我只剩你一个女儿，怎么可能再让你去冒险。”

22.

周穹很不对劲。

我怀疑他失了智。

他大病初愈，就拖着虚弱地身体，衔着一根长长的芦苇杆，义无反顾地跳了冰湖。

足足泡了半个时辰，他才浮上来，脸色白得像纸，手里却多了一个琉璃灯和一卷密实包裹的书籍，打开来，里面正是复活之法。

九霄赶紧跑过去，把他拖上来，父女俩头对头地看那纸上的内容。

“爹爹，你念给我听吧。小凤凰说……嗯，我听说，你经常给徐王妃的儿子念书，哄他睡觉，但从来没给我和小凤凰念过什么呢。”

“好。”

周穹的嘴唇颤抖，不知是疼得还是冻的，但却还是伸手揽过九霄，一字一字地念起来。

场面竟有些温馨。

不过，那纸上所记载的复活之法，听上去就不那么温馨了。

续魂草所保存的尸体内，往往还有一线残魂。

而那盏琉璃灯，法名叫做人世间。

若能以这缕残魂为灯芯，点燃灯火，就能复活尸体。

然而那人世间，等闲是点不着的，须死者配偶至亲，布衣蔬食，带着此灯尝遍人间酸甜苦辣，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户普通人家的灯火，聚其尘世烟火气为灯油，才能点燃。

【死者离人间已久，须人情百态，引其情欲，万家灯火，染其精神，方能凝三魂、结七魄，牢结尘世，不致离分】

简单而言，就是要求周穹不带金银之物，化身乞丐，带着这盏人世间，向十万户黎民百姓化缘人间灯火。

我以为周穹不会答应。他从小锦衣玉食，在山上也不曾吃苦，怎么会抛却所有自尊，拖着一条瘸腿，背着一个褡裢，灰头土脸地乞讨呢？

可他沉默了一会儿，就答应了，而且只提出了一个要求：

“如鸾的子母剑……可以给我吗？”

“母为鸾，子为凤，我行走这世间四方，有妻儿相伴，无所畏惧。”

23.

我想，周穹差不多应该是疯了。

在接下里的整整十年里，他都像个游魂一样，飘荡在他的国土上。

哦，曾经的他的国土，他早就不是太子了。

这十年间，他风餐露宿，被人打骂，驱赶，羞辱。

也曾被无良店家诬陷偷个馒头，拿到官府受审，极力否认时，被县官摇头说他撒谎。

跟我被徐蕴尔诬陷害她流产时，又何其相似。

他也只是在被打了板子后恍然自嘲：“原来百口莫辩，这么痛啊。”

也曾遇到高中进士的才子，有心负那供他读书的发妻，又不愿背上凉薄的骂名，于是设计发妻为人奸污，名正言顺地将她和孩子浸了猪笼。

他冲进去，捞起将死的发妻和幼童，用子母剑杀红了眼，将那才子极其父母族人，屠戮殆尽。

然后解下所有盘缠，塞进发妻怀里，失魂落魄地离去。

就这样，一步一个脚印，三千六百多个日夜，第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滴灯油落进人世间，光闪了一下，悄然亮起。

当时，他正衣衫褴褛，胡子拉碴，蹲在破庙里吃讨来的半个包子，见到那如豆的灯火，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，喜极而泣。

24.

他将人世间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，比小凤凰当初护着魂玉还要仔细。

他走啊走啊，日夜兼程，回到浮山派时，已经瘦得不似人形。

“九霄，九霄！”他快乐地像个孩子，眼睛里亮晶晶地映着光晕，“你看，灯亮了，灯亮了，爹爹做到了！”

这时，九霄已满二十岁，是个大姑娘了。

她身边，多了个高个子的青年，戴着面具，身形似乎有些熟悉。

可周穹已经来不及多探究了，他满心满脑，都是立刻复活躺在棺材里的我。

“可惜，小凤凰……”他低低地叹了一声，“罢了，都过去了。”

十年没怎么见面，九霄的脾气似乎好了很多，没有用话刺激周穹，而是笑着夸他能干，还亲昵地摸了摸周穹的脸，“爹，你瘦了好多，不过只要能复活娘亲，这些都是值得的，对吗？”

周穹用力点头，催着她赶紧拿出我的尸体。

九霄也不多言，就和那青年一起，将我的棺木拉出来，摆在一片空地上。

周穹迫不及待地将人世间悬挂在我头顶。

灯火葳蕤，忽地闪亮了一下，紧接着，琉璃灯应声而碎，明亮蓝黄相间的灯火烧成一片，温柔地包裹住我的尸体。

我一直麻木的灵魂，也突然颤抖了一下。

是温暖的触感，我自从死后，再也没有过的温暖的触感。

在周穹期待的目光中，火舌托举起我的身体，慢慢抬高，抬高。

肉眼可见的，我青白的脸上多了血色和红晕，耳后和脖子上的可怖伤口，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，最后只剩一条浅浅的疤痕。

“师姐，师姐……”周穹惊喜地泣不成声。

可就在这时，火光大起，明如日月，照的人睁不开眼睛。

“砰”的一声巨响过后，我的尸体陡然落下。

“怎么，怎么……”周穹惊慌不已，才要靠近我，只听一声细微的“嗤嗤”，那具尸体就这么在他面前，化为齑粉。

周穹猝不及防，被扬了一头一脸。

“啊啊啊啊啊！”

他愣了一下，随即发出完全崩溃的惨叫。

然后，一头扎进了还在燃烧的灯火里。

25.

“就送到这里吧，应该有人能看见他。”

京城，京兆尹府外，一辆马车悄然停住，从上面走下一个人。

他大概四十岁上下，一身衣裳颇为讲究，梳洗得也算干净。

只是眼神呆滞，形容枯槁，双手紧紧抱着一套子母剑，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。

不多时，果然有穿着官服的人注意到了他，仔细一看，顿时惊得连手里的东西都丢掉了，急忙过来扶他入内。

“好了，现在他吃穿不愁了，咱们走吧。”

马车内，一身苗疆打扮的年轻女子拍拍手，笑道。

正是浮山派大师姐程九霄。

她旁边，一个黑皮粗犷的健壮青年不大高兴：

“他当年奉命查处皇子夭折案，结果为了那点可笑的私心，隐匿关键证据，害死我姐姐，还连累我全家流放岭南。我爹娘还没出发，就因为受了刑罚，全身溃烂，死在大牢里，我妹妹在路上被官差奸淫，若不是浮山派的人及时赶到，我们兄妹也只有死路一条——这样的人，为什么还要放他一条生路？”

这是郑才人的弟弟。

当年郑才人蒙冤被杀，家中也被祸及，是程如鸾私下里求了大师兄，才救下了她那双年幼的弟妹，后来也就留在浮山，成了程九霄姐弟的得力助手。

“不急，他可是前太子，会有人收拾他的。”戴着面具的青年笑道。

“事情都了了，你还戴着个破面具干啥，给我摘喽。”程九霄不满道，伸手强行把那面具扯了下来，“早知道，那时候把你丢了喂野狗，假死变真死，省得每天气我。”

“娘啊，你看姐姐！”青年被骂了，就脖子一缩，撒娇地躲在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女子身后。

而那女子，正是我，被逐出师门却依然住在师门的废柴小师妹、前太子的前王妃，程如鸾。

只是，面容已经不是程如鸾的面容了。

26.

复活后，我才知道，当年种种，都是我的师父、师兄、一双儿女以及郑才人的弟妹所做的局。

魂玉加续魂草的组合，的确能复活死者。

所以师兄义无反顾地为我而死。

可他死后，其他人才发现，复活的前提是，必须尸体完整。

而我为了救一个被邪教绑架的小女孩，半个脑袋都被砍了下来，就算复活，也活不了几天。

为此，他们翻阅古籍，最终找到了另一个办法——借尸还魂。

这就难操作多了。

首先，他们要找到一具新的尸体，这个相对容易。

其次，他们需要一个药人，还得是一个完全成熟的药人。

所谓药人，就是在成年前，吃过千年药芝以及其他几种珍稀药材的人。

大家一合计，嘿，还真有一个，那就是被我救了的周穹。

当年，我拔光了师父药圃里的所有灵芝妙药，一股脑地喂给了周穹，无意间把他变成了一个药人。

可也仅仅是药人而已，没有成熟的药人，不具备任何药性，跟常人没有区别。

要想成熟，就必须经历最纯粹的痛苦和悔悟，最极致的绝望和希望。

所以，小凤凰去到了太子府，上演了一出精彩的假死，揭开当年的真相，让周穹失而复得，得而复失。

代价是，他催动了身体内的蛊芽，回来后也是吃了不少苦头，才得以解蛊。

之后的事，就交给了九霄。

她用最刻薄的语言和弟弟的“尸体”，将周穹逼到了绝境，再配合一点点迷香，很容易就把他送上了十年乞讨的旅程，最后经历最大的希望，最大的绝望，终得药人成熟。

周穹，只是个被催熟的药人而已。

当然，关于人世间的使用方法，九霄没有说谎。周穹所受的其他困苦，淋雨，长跪，冰湖，纯粹都是她想要报复。

周穹怎么折磨了小凤凰，她就加倍报复回去。

她撒的唯一一个谎，是炼化时，灯火必需煅烧已经成熟的药人，将他身上的药性榨出，才能完成死者的借尸还魂。至于这药人，炼完之后虽不至死，人却也就失去神智，变成傻子了。

而我的新身体，其实是山下一个农妇的。

她与丈夫恩爱情笃，丈夫去世后不愿独活，只是放心不下年幼的女儿，所以，主动找到九霄，要求赴死，只求我占据她的身体后，能把那孩子好好抚养长大。

“娘？”

见我不答话，小凤凰有点紧张，“你不会还……爱那个男人吧？”

我笑着摇摇头，摸了摸怀中小丫头的小辫子：“不，我只是在想师兄，不知他投胎向何方，过得好不好。”

我对不起师兄。

如有来世，希望能再和他相遇。

至于周穹……

惟愿今生今世，永生永世，各自安好，不复相见。

（全文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