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十年代初,我是恢复法学招生后的第一批毕业生。
毕业前夕,我穿着新买的裹身鱼尾裙,去找竹马谢之衍表白。
他窝在台球厅里,跟一堆朋友一起听着邓丽君的《但愿人长久》,在畅想甜蜜的爱情。
有人问谢之衍:
“你还畅想个鬼的爱情,不是都有雨菲了嘛。”
谢之衍捏着一瓶巧克力老香槟,戏谑的对所有人说:
“袁雨菲那样的女孩,咱们398农场一抓一大把。”
“让我跟她过一辈子,还不被一起跳霹雳舞的那群家伙们笑死。”
1
台球厅里乌烟瘴气。
莲花牌香烟的盒子扔的满地都是,喝空了的汽水瓶落成塔堆放在门口。
我透过铁门的缝隙,静静的看着里面那个眉眼英俊如画的男人。
谢之衍的哥们蒋兵上厕所回来看到我,吓得赶紧挡在了我的面前。
“雨菲你别乱想,之衍就是吹牛逼呢,在398农场呆习惯了,还没改过那副痞子的习性。”
谢之衍上山下乡两年,在我毕业前夕终于回了城。
我每一天都在想他,但看样子他并非如此。
突然就觉得自己身上的这件鱼尾裙无比难受,比小丑的外套更加丑陋。
我扯出一抹难堪的笑容,对蒋兵摇了摇头。
“大兵哥,谢谢你,我就先回学校了,如果谢之衍想见我自然会来找我的。”
蒋兵回头看了一眼台球厅里的谢之衍,抬手挠了挠头。
低骂一声:“这混蛋玩意儿,总会后悔的。”
“走吧,我骑车送你回去,我今天骑了三轮挎子出来。”
我点点头,转身准备跟着蒋兵一起离开。
身后的铁门却同事传来了“哗啦”一声响动,跟谢之衍一起当知青的林岚娇推门走了出来。
她手里拎着一罐上海牌的麦乳精,吆喝着想让老板拿搪瓷缸子给她冲一杯。
四目相对,我从林岚娇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敌意和嘲弄。
但转瞬既逝。
没等我反应过来,林岚娇便转身朝着里头一屋子的人大喊:
“阿衍你的小青梅来了,这身打扮可真够靓的。”
我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,所有人齐刷刷的朝我看过来,神色各异。
除了谢之衍。
他连头都没抬起来,手里捏着的莲花香烟盒子,已经完全变了形。
我知道,他生气了。
林岚娇见状,火上浇油一般的从旁边塑料格子筐里抽出一瓶桔子汽水,笑眯眯的递到我面前。
“大学生来了,看的谢之衍这么紧,他去哪你都要跟来瞧瞧啊,要不先喝口汽水消消火?”
我用力推开林岚娇的手,想要跟谢之衍解释一下,自己并没有查岗的意思。
谁曾想,我的手刚碰到林岚娇的手臂,那瓶被拿的好端端的汽水就那么脱手而出的掉在了地上。
瞬间碎裂,果汁喷溅。
林岚娇惊声尖叫,眼泪落得比六月夜雨都快。
“袁雨菲你干什么呀,我好心请你喝汽水,你至于拿我撒气嘛?!”
谢之衍腾的站起身,泄愤般重重的甩掉了手里捏扁的香烟盒。
他皱着眉头两步走到我身边,扯住我的手腕用力的向上翻。
直接将林岚娇护在了身后。
“你有完没完啊袁雨菲,我是不是说过了你很烦啊,整天自以为是的在我身后跟着,像个跟屁虫一样讨厌!”
2
我百口莫辩,不知道该说点什么。
林岚娇躲在谢之衍的身后朝我笑,得意洋洋的眉眼上挑,唇角勾出戏谑的弧度。
蒋兵叹了口气,拉了拉谢之衍的袖子。
“别这样阿衍,你就是再不喜欢菲菲跟着,她也毕竟还是咱们看着长大的,你这样太伤人了。”
谢之衍挥开蒋兵的手。
拉着我径直走出了台球厅,绕到后巷的路灯下,才重重的甩开。
“袁雨菲你立马给我滚回学校去,去好好读你的法律,高材生的脑子里整天想着情啊爱啊的,你是不是有病。”
“我最后再告诉你一遍,我不喜欢你,一个前平后平的搓衣板,也学别人来追男人,你在学校都学了些什么?没男人你活不了了,我警告你别犯贱,忒掉价!”
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天灵盖蔓延到脚底,我的心像是被斧子劈砍成了碎片。
眼泪止不住的在眼眶里打转。
我想开口说话,想告诉谢之衍不是这样的。
可我张开了嘴却只尝到了苦涩的湿咸味道,和绝望到痛彻心扉的凉意。
谢之衍的耐心明显不足了,他烦躁的扒拉了两下头发。
下意识的又想去口袋里摸烟盒,却猛然想起,烟盒早就被他捏扁了。
我忽然间就忘记了自己今天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了,只觉得难堪。
那些曾经无数次,被嫌弃的话,重新串联起来。
“对不起啊之衍哥,我不知道你这么讨厌我。”
谢之衍闻言怔了怔,神色变得有些古怪。
“所以呢?”
我低下头,极力掩盖自己的狼狈。
“所以我不会再来找你,给你添麻烦了。”
谢之衍冷笑出声:“你最好是。”
就在这时,林岚娇晃动着手里的一把黑色小折扇走了过来。
歪身靠在了谢之衍的身侧,朝我晃来晃手。
“小妹妹,我听人说你是学法律的高才生是吧?”
我不明所以的抬起头,茫然的看向林岚娇,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却在目光触碰到她跟谢之衍依傍在一起的身体时,心骤然一痛。
“前阵子刚刚出台的《宪法》,没告诉你们这些学法律的人,什么叫礼义廉耻嘛?”
我的脸忽然滚烫,震惊的开口:
“你什么意思?!”
林岚娇笑了,伸手挽住了谢之衍的胳膊,轻轻的晃了晃。
“之衍,你只告诉她你讨厌她是不够的,你怎么不直接说明白,咱俩正准备交往相处呢,让她彻底死心不好吗?不然做了一个万人唾弃的破鞋,就不对了。”
通体的寒意彻骨。
我全身僵硬的几乎动弹不得。
想要从谢之衍的目光中寻求一星半点误会的可能,但他始终淡淡的,毫无波澜。
任由林岚娇的所做所言。
我的眼泪砸落向地面,决了堤一般的猖獗。
“是啊,谢之衍,你该早说的,我绝对不会死缠烂打的继续找你的。”
3
我一个人如同幽魂般回到了家。
家里漆黑一片,门口晃荡的红灯笼还是三年前春节谢之衍陪我挂上去的。
父母常年驻扎酒泉,我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日子,几乎都是谢之衍陪我过的,他于我而言的意义,早已是认定的丈夫。
可现实却是,我竟然只是一个自作多情的破鞋。
这个定义让我的情绪近乎崩溃。
我没有开灯,蜷缩在玄关的鞋架旁,任由眼泪鼻涕一起淹没我的感官。
电话铃声在这时响起,金属的质感相互碰撞,乐此不疲的激烈颤动,我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听到听筒不断跳跃的声响。
我踉跄着到客厅,拿起电话的听筒,导师的声音瞬间传出来。
“袁雨菲你是不是疯了,我听你师姐告诉我你要放弃出国考察团的名额?!”
“你知不知道这次机会有多难得,对大陆法系和英美法系的全面了解,才能更有利于我们国家法律体系的构建和推进。”
“乘着82《宪法》颁布的东风,正是进步的好时候,你为什么要放弃?”
连珠炮一样的话喷出来,我甚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。
直到导师终于恨铁不成钢的骂累了,在电话线的另一端直喘粗气,我才哽咽着开了口:
“对不起啊老师,是我错了。”
放弃公派出国的名额,是因为我想跟谢之衍结婚。
那种被浓烈感情羁绊的无知无畏,终究让我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。
“我不退出了,去考察的计划我会正常参加,对不起让您失望了,我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。”
挂断电话,家里的院门突然传来了门铃声。
我擦干眼泪站起身,打开灯后走出了屋门,隔着院子外的栅栏门,对上了谢之衍的视线。
“袁雨菲,今天为什么突然去找我?”
谢之衍见我出来,没等我开院门,就直接从栅栏边翻了过来。
如同肆意的风,永远让人侧目。
我强压下内心的悸动,告诫自己要守住最后的尊严。
“我想跟你说,我要公派出国了,对不起啊,给你增加烦恼了吧,我真的不知道你跟林岚娇的关系。”
谢之衍闻言嗤笑一声,脸色闪过一瞬间不屑。
“公派出国?去多久?袁雨菲你要是这个样子就没意思了,我说过了我不喜欢你,只把你当妹妹看,你再这么闹我也不会喜欢你的。”
我摇摇头。
“我没闹谢之衍,我真的是要出国了,去考察欧美国家的司法体系,我们国家的法律想要发展也需要对外开放。”
谢之衍的耐心明显消耗殆尽,脸色阴沉了下来:
“你从小就没离开过我,真要出国你能受得了?别做梦了,这样惺惺作态真的很难看。”
我垂下头,盯着院子墙角堆放的上海麦乳精空罐子。
跟今天林岚娇手上拿的是同一种包装,都是谢之衍送的。
“你去当知青的那两年,我一个人也生活的很好,之衍哥,我知道我的喜欢让你产生了负担,但我以后不会了。”
谢之衍冷冷的盯着我,情绪莫名的冷厉。
“随便你,只是袁雨菲,我警告过你了,我不吃欲擒故纵的这一套,到时候你自己玩砸了,别哭着回来求我,跟甩不掉的哈巴狗一样!”
说完,谢之衍拉开院门走了出去,从外面重重的甩上门,发出震天的声响。
我愣愣的站在原地,看着晃动的院门。
喃喃出声:“哥哥,祝愿你永远幸福,我不会再打扰你了。”